黄土地上的爱情

/谷培生

（插图：2005年4月，五十虚岁生日照）

     爱情，这个人类永恒的话题，千百年来不知消耗了多少竹简、纸张。但时至今日，还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没有固定的标准和统一的思想。可以说，人类历史有多久，爱的悲喜剧就有多长，永远也无法收场。

     “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是爱的思念；“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是爱的忠贞；“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是爱的共鸣。然而我总认为，“上穷碧落下黄泉”，古今多少爱，都不如黄土地上憨厚汉子和贤慧女子的爱情。你听，在长城南北，在黄河两岸，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炎黄儿女，用血和泪，信口唱出的响彻天际游荡大地的信天游，谱写了感天动地的爱情篇章。

     黄土地上的爱情，不求荣华富贵，高官厚禄。“烟锅锅点灯半炕炕明，烧酒盅盅量米也不嫌哥哥穷，不爱钱财单爱人”，“光景虽然穷，也不是天注定，只要两口子好，受苦也甘心，咱们是不爱钱财单爱人”，这种光明磊落、心地纯正的自白，表明了黄土地雅男倩女纯朴的爱情和高尚的精神境界。

     黄土地上的爱情一往情深、坚贞不二。“荞面圪饦羊腥汤，死死活活相跟上。”快人快语，感人肺腑。相爱的人儿对天发誓，“谁卖良心吐黄水！”切矢不移，信誓旦旦。“井里头打水往园子里浇，哥哥的好处忘不了，或死或活要和哥哥交”，“狼吃狗咬不后悔”，“死也不说拉倒的话！”一唱三叹，荡气回肠。

     黄土地上的爱情，思念是真诚的、纯洁的、刻骨的，“想亲亲想得我手腕子哪个软，拿起哪个筷子我端不起个碗”， “想你想你实想你，三天没吃一颗米”，感情激越，动人心魄，能与宋词“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媲美。思妇的缠绵，更是凄楚哀怨，如泣如诉，“一夜纳了两疙瘩鞋，熬油点灯你不来。听见你的鞋底响，一舌头舔破两块窗”， “前半夜想你吹不熄灯，后半夜想你翻不转身，想你想的到天明”，这和元曲“锈被不禁昨夜凉”相比，俚俗生动，新鲜皆趣。陕北民歌《进兰房》的歌词，愈俚愈真，“听樵楼更鼓声忙，对菱花懒得梳妆，难度惆怅，青丝缭乱，绕在奴家眉梢上，思念情郎”，“三天没见哥哥的面，大路上行人都问遍。三天没见哥哥的面，硷畔上画着你眉眼”，牵肠挂肚，伤愁欲绝。“去时三月春天，到如今雪飘风寒，不见回还，千里关山，好似风筝断线，何时能团圆？”尽得元曲三味。“白天想你圪塄塄上站，半夜想你灯花花上看；远远见了你不敢吼，扬了把黄土风刮走 ”，“想哥哥容易见哥哥难，满头的头发全脱完。心里头梦你口里头念，睡梦地里见你在眼前。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从早起我想到大黑夜”，朴实、直白、深刻，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了。至于“什么人留下人想人”，则与唐诗“一寸相思一寸灰”异曲同工，由思到怨，问天问地，怨天怨地，入骨三分。

     黄土地上的爱情，不怕艰难，不畏生死，你看那多情的小伙子，“三十里的明沙二十里的水，五十里的路上去看妹妹。半个月我跑了那十五回，只把哥哥跑成个罗呀么罗圈圈腿。”“钢刀把头找（找，陕北方言，读zao，砍掉头的意思），那个也不妨，变一个蝴蝶门背后藏，单等妹妹来开门，那蝴蝶落在妹身上。”再看那痴心的女子，在“大门拴来二门子关，三门上又套九连环，西院还把狗拴”，“墙又高来狗又威（威，读wai，陕北方言，厉害的意思），墙上又把圪针栽”的重重禁锢之下，仍大胆追求爱情，“双扇扇门来单扇扇开，腰子一扭头一摆，我把哥哥迎进来。”你看他们爱得多么炽热、真诚，爱得多么坦荡、潇洒。

     黄土地上的爱情，不但实实在在，而且潇潇洒洒。“九月里，秋风凉，五哥放羊没有衣裳，小妹妹有件花袄袄，改一改衣襟你里边穿上”，这是实诚的生活。“你变成鱼来我变成水，鱼傍水来水养鱼，咱二人永远不分离。你变个凤来我变个凰，咱二人本是一条心，展翅飞在半天空”，这是丰富的想象。

     黄土地上的爱情，勇于追求，敢于反抗，你听，《烟花女叹十声》，字字血，声声泪，催人泪下。相爱的人，既是“拉不上那话话，也招一招手。”在封建礼教束缚下的女子，追求人生自由，追求爱情自由，她们一旦挣开樊笼，“脱饵鱼再不上你的金钩钩，摇摇头摆摆尾不再回来。”

     黄土地上的爱情，既能爱护优点，也能劝戒毛病。《走西口》里再三安顿（安顿，陕北方言，告诫、叮咛、祝福的意思）。面对染上大烟瘾的情人，痴情人从一更到五更彻夜劝解：“洋烟本是害人精，害人精呀害人精，咱们把个洋烟来禁。”爱情的力量是无穷的，在情人彻夜不眠地劝解下，他难道还不能弃毒瘾、振精神？

     黄土地上的爱情，滋生在黄土地，成长在黄土地，象黄土长城那么纯朴。黄土地上的伟男娇女，胸怀博大，富于激情，他们的爱与情，有“墙头头上跑马还嫌低，面对面睡下还想你”的甜蜜，有“东山的糜子西山的谷，黄土里笑来黄土里哭”的悲壮，更有“死死活活相跟上的”忠贞。黄土地上的爱情悲喜剧，在人类爱情的长河中，总是那么清，那么纯，那么悠长。

                                                                                           1996年夏

（插图1996年6月，庐山五老峰）

（插图1996年6月，澳门环岛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