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六字真言
2024-10-31 20:09: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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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文作于2011 年 3月29 日,当时发在“敏思博客”上。2016年5月8日发在“博客中国”上。明日是甲辰年十月初一(寒衣节),我在西安,不能回安塞王窑老家拜祭父母,再发此文寄托哀思。

       母亲的六字真言

       谷培生

【导言】母爱,是世界上最伟大最崇高最纯洁的爱,融入血液,触及灵魂,刻骨铭心,无以伦比。所以,思念母亲、怀念母亲和品评母爱,是与人类历史同在的情感命题。这不需要引经据典,因为古往今来恒河沙数的关于母爱的诗篇,只是歌颂母爱沧海中的一滴水——更多识字的人没有写出,无数不识字的人无法写出——对母爱的感受、感激,不因有无词章而分轻重、薄厚。即便是洋洋万言,也只不过是某一个人的一些体会。母爱,不是能说完全、写到位的。没有人能有这样的口才、文才。古今中外,没有。 

       喜欢舞文弄墨的我,总想给母亲写点什么,如鲠在喉。十年前我多次铺开纸张,十年来我数次打开电脑,想抒发想诉说想呼喊想祈祷……然而,思来想去,不知从何谈起,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没给父母争光添彩,羞于面对父母亡灵。长叹一声,放下笔或者关闭文档。

       我的父母很平凡。二老山沟沟里生山沟沟里长山沟沟里度过了一生。父亲到三十多华里远的地方赶过集市,到几华里远的地方赶过庙会,母亲没有钱没有地位有的是我们三子六女的拖累,一双小脚一辈子没能迈出山沟沟一步。二老一生贫困,除了一把用了多年的铜马勺是我于二老健在的时候收藏外,父母再无一文钱的遗产给我。

 

       母亲的一生很辛劳

       儿多母受累。母亲忙碌了一辈子,整天忙碌。养育大我们九个孩子付出的劳作无法估量,一双小脚在生产队山坡地里出工付出的艰辛难以想象,清理院落、洗衣做饭、缝新补烂、喂鸡喂猪的繁重家务难以描述,老人家还要打理自留地,栽瓜种豆、锄草除虫……春耕、夏耘、秋收、冬储,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土地松软或坡度陡立时,小脚难以站立,老人家就跪着、爬着干活……乡邻都夸我母亲很勤劳,谁知道她的勤劳里有多少源于无奈。

       儿多母受穷。母亲到老也没有吃几顿好茶饭。我家过年的麦面馒头、饺子、面条里,兑着三四成玉米面。母亲一生不沾烟酒也没有品尝过烟酒;肉,只吃点瘦的不敢动肥的,可肥的瘦的都没有;茶,过年时才能喝一两次米做得面茶(面糊糊),茶叶是没有见过的。母亲在供销社买东西时,偶尔找零给两三个水果糖,本不想要,但善良的母亲每每不好意思拒绝。她把水果糖揣回家,搁在碗架上,等我们几个孩子放学回来,她用刀背砸开,一人花生米大一块。母亲没有,只是笑眯眯地看我们吃。我们劝她吃一块,她说道:“大人还吃什么糖!”最多把案板上的那一点点糖渣渣用手扒拉起,放在嘴里,吧嗒几下。我小时候以为糖果只是给孩子们解馋的东西,大人是不屑吃的。乡邻都夸我母亲能吃苦,谁知道她的吃苦中有多少属于无奈。

       有些人说农村人能吃苦,谁知道他们的吃苦生活有多少出于被迫和无奈。山沟深处,那是百姓——安分守己、吃苦受累的平头百姓。

        

       母亲的一生很平淡

        农民的人生平淡,山村妇女的人生更平淡,母亲的人生啊,最平淡,平淡得竟然没有名号。母亲生于1920年3月13日,庚申年正月二十三。母亲小时候,横山县殿寺乡小河沟村的娘家人呼她小名(乳名);母亲16岁出嫁到殿寺乡寄客寺村后,别人称其为谷XX(家父名讳)婆姨;母亲19岁生了大姐后,人们称其为莲儿他妈;母亲30岁我家三迁后定居在安塞县王窑乡王窑村,老人家的小名除家人外再没有人知道了。我记事起,晚辈呼她谷干妈,平辈称她老谷婆。我知道老人家的乳名,是十三四岁时,四姐出嫁,老人家为了四姐婚后给孩子起名避讳而告知时,我旁听到的。

       大名,陕北称为官名。九十年前的陕北,官名是男人们的特权,“死皮女子”不买不卖不出门,鲜有大名。

       1999年家严去世,二老合葬,我写的碑文,先妣下写的是:谷雷氏。

       辛劳的母亲,精疲力竭,1984年9月28日(农历九月初四)午时累倒在地,瘫痪了整整九个月,油尽灯枯,1985年6月28日(农历五月十一)申时,老人家走完了她六十五年的平凡路。出殡三天后,我要返回部队,到母亲的坟前告别,三跪九拜,千呼万唤:“妈啊,您熬了,太熬了。这里就您一个人,虽然冷清些,但活儿少,您多歇歇。妈啊,您常舍不得吃,舍不得穿,那是咱穷,没有。尔格有了,您看,我给您拿来了多少,有吃的,有穿的,还有钱,好多好多的钱呢。看,还有袁大头、金元宝。金元宝您没见过,我也没见过,银行能调开,调开花;调不开,您就整个使,不要找零。妈,您爱接济穷人,尽管给,钱我给您送。我是军官,乌鲁木齐的工资高,有钱呐,您只管花,别攒着。妈啊,我常来看望您,但绝不会再烦您了,您老家安息吧!”

       二十六年来,我经常想起母亲大人,思念越来越强烈,越来越频繁。思念母亲最揪心的时空大致有三:一是清明、鬼节、春节在父母坟前祭奠的时候;二是正月二十三母亲的生日、五月十一母亲的忌日、三月初七我自己的生日和逢年过节;三是吃上母亲一辈子连名字也没有听过的好吃食的时候和自己受到委屈的时候。——心底里一声“妈啊”,千回百转,百味杂陈,百感交集。

       爱子女,是做父母的天性;爱父母,是为子女的天职。谁不爱自己的母亲?那么,我写母亲,除去抒发思母之情外,还能说些什么呢?我原以为没有——母亲平凡得连我这作家儿子也觉得她没什么好说好写的。现在回想起来,我真是个灰小子,不愧自己无见识,却将无语对母亲,情不可原,罪不可逭!当然,母亲依然会和原来一样,不与我计较,最多骂一声“灰小子!”老人家会一如既往地原谅我,可我不能无心无肺地宽恕自己。联想起母亲表扬、期望我“念书的口口,写字的手手”,真是羞愧难当。记得一次在母亲坟前,蓦然想起一首元曲:“哭一声,叫一声,儿的声音娘惯听,为何娘不应?”乡民俚语,直白如话,感天动地,而我忝为作家,没有诗文祭母,惟有泪千行。

       有些往事比现实还清晰。二十六年,我思念母亲的音容,思量母亲的言行,也许是伴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走近母亲的缘故吧,慈母的形象在我心目中越来越清晰,并逐渐高大起来。

       母亲不识字,斗大的字不识一升。老人家姓雷,却连雷字也不认得。我识得“雷”字时,试图给她教过,母亲说:我不学,学了没用。你学好就好。母亲从我们唱的《学习雷锋好榜样》中知道了雷锋,说雷锋为姓雷的争了光,一辈子引以为荣。记得她与我谈论的唯一一次国家大事是,刚背上书包的我,给母亲卖弄地背诵课文“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她老人家理解说:共产党的官比毛主席的大,所以先喊共产党万岁。

       

       母亲的一生很伟大

       不识字不等于不懂得做人。母亲有做人的准则。

       母亲做人的准则,说低的确低,说高实在高。就三个字:不亏人!

       母亲关于亏人与不亏人的准则,即:是不是损害了别人的利益,是不是伤害了别人的感情,是不是影响了别人的生活。拿她老人家的话说,就是不拿别人针尖大的东西,不占别人一点点的便宜,不给别人增添较多的麻烦。俗话说,七八岁的男娃,惹得猪狗眼黑。我们弟兄在七八岁顽皮的时候,母亲看管得很严。别人家的瓜田李下,连田边地头都不让去。如需路过,必须绕行。母亲的九个孩子,没有一个偷吃过别人家的桃、杏,遑论甜瓜、西瓜那些大玩意了。

       母亲要我们能吃亏,能让人。不亏人,往往要自己吃亏;要让人,肯定是自己吃亏。我小的时候,没有玩具,耍水、摔跤、藏蒙蒙、打土仗,是农家孩子最多的娱乐活动。有的孩子,赢了,高高兴兴地回家了;输了,跑到赢者家里向其父母告状。这样,我不管是输还是赢,回家都没有好果子吃。输了,自己难受;赢了,母亲难受。母亲说:小子娃娃,挨个一锤半打,不算甚,为人皮实些。人家打在你身上,你痛;你打在人家身上,人家也痛呐。娃娃们耍,没什么吃亏相赢。小羊桥上顶架,不好。让一让,就都过去了。

       我参军走的时候,母亲攥着我的手,千叮咛万嘱咐:好东西谁都爱,但咱不贪占别人的。为人,不要占人家的东西,不要贪公家的东西。举头三尺有神灵,人看不见,鬼神看得见,不敢亏人。不亏人,气长。枪子也长眼,只打忤逆子,不伤忠良人。唠唠叨叨,就这么几句。

       母亲的准则,拿她老人家的话说,人的心里啊,要有一杆秤。母亲心中的这杆秤,是自私的:不亏人,是怕遭报应。让人一步,是为了自己的路宽。我知道,母亲是要子女学雷锋做好人好事,不是要子女学黄继光、董存瑞舍生忘死当英雄。母亲心中的这杆秤,是公平的:人人都怕遭恶报,不亏人,人类就平等了,社会就安定了,世界就大同了。


       其实,人,必须有所畏惧。

       许多人怨自己生不逢时,我也有这种情绪:正能吃饭,遇上自然灾害了;刚懂得学,遇上文革了。那年月,吃饭是居家过日子最大的问题,陕北尤甚。困难时期,我家十来口人,哥哥残疾,只有父亲一个男劳力。我们生产队一个壮劳力一天的工分(10分)年终分红只能得三四分钱。狠斗私字一闪念,割资本主义尾巴,没办法创收,只能节俭。穿衣裳的理念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填饱肚子的概念是闹不死人的都能吃。人食与猪狗食的区别是淘洗得比较干净些、制作得比较精致些。我从四五岁起,就在哥哥姐姐们的指点下,挖野菜,捋树叶,剥榆树皮,收棉蓬籽,但凡能充饥的,都弄回家,由母亲制作成食品。乡亲们夸奖我母亲会过光景。

       穷苦人不等于没有信仰。母亲有做人的信仰。

       母亲做人的信仰,说小很小,说大忒大。也是三个字:多行善!

       我们村,那时叫生产队,在一条小山沟沟里,连架子车都到不了,很少来外地人。来的最多的是乞丐,我们老家叫“要吃的”,也叫“讨吃的”“要饭吃的”“讨饭吃的”。人们都吃不饱,所以村里一些人家的孩子,一见要吃的向他家走来,有的哄骗:家里没有人,大人不在家。有的谩骂:“要吃的,讨吃的,老爷巴下你吃可。”母亲从来不准我们哄骗、辱骂要吃的。她说:“要吃的是可怜人。但凡有一点点办法,谁愿意要的吃。咱少吃一口,给他吃上一口。”我家是一家庄,就是远离生产队其他住户,单门独户。几乎每天都来要吃的,有时候一天能来几个。我们不理解,母亲说行善能积德积福呐,人要多行善。

       1969年腊月的一个傍晚,我从生产队往家走,看见我家坡畖下小庙里有一群人,在烧高粱杆取暖。那时候陕北农户烧火做饭用的是柴草,高粱杆可是重要柴火呢。我气愤地就对母亲说:“庙里那些人,偷了咱家的饀黍杆,在打火。”实指望母亲指派我去指责那些人,谁知母亲要我下去把那些人请在家里来,她熬了一锅黄汤,汤里还煮了洋芋。从那些人与母亲的交谈中我得知,他们是榆林地区钻稍林的黑户,过年了,背点粮食回家,怕人家发现,没收了粮食,所以赶夜路。见小庙偏僻,准备休息一会,吃点干粮。他们在我家取了暖,吃了饭,千恩万谢。

       母亲的信仰,只不过是个念想。母亲的念想,是低级的:多行善,积点德,自己好活,子弟顺当。多,就是尽量,不刻意,不勉强。作恶,要遭恶报应。行善、作恶,老天爷都看着呢。母亲的念想,是伟大的:人人都献出一份爱,社会和谐,世界美好。自然界就不会惩罚人类。

       其实,人,就活个念想。

       父母贫穷,没有给我们留下什么财产,但给我们传承了一生受用的品德。母亲“不亏人、多行善”六个字,抵得上金银财宝,比得上哲言睿语,算得上高人真言。母亲的这六字真言,我这半生,受益匪浅。

       我由母亲的六字真言可知,明理,未必都得佛道儒法、经史子集;求知,未必只在学堂社团、会馆讲坛;做人,未必就要文韬武略、满腹经纶。

       为人处世,只要不亏人、多行善,虽然是一个普通的人,可能是一个贫穷的人,但必然是一个纯粹的人、一个高尚的人。

       许多人写怀念母亲的文章,说是含着泪水写的,我写母亲怎么就没有一滴眼泪呢?是我超凡脱俗了吗?不是。是我对慈母的思念不深吗?也不是。我写的不是故去的母亲,而是活着的母亲。写作时,我看见她老人家笑眯眯地望着我,那么慈祥,那么和蔼;我听见她老人家又在千叮咛万嘱咐:不亏人,多行善,老天就会保佑你一生平安。

       母亲的所谓六字真言,是我总结提炼的。我经常呼告:妈妈啊,儿子基本上做到了不亏人,多行善。我经常告诫子女:孩子啊,一定要做到不亏人,多行善。

       我是在欣慰、感恩的精神状态下写的这篇文章。辛卯年清明即将来临,以此告慰我平凡而伟大的母亲,献给天下慈祥的母亲。

2011 年 3月29 日(辛卯年辛卯月癸未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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